协和“4+4”争议：一名普通医学规培生的经历和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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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4+4”模式固然有问题，现行的传统医学教育体系和学制也问题重重。临床牛马想要有“公平”，想要人人有机会过上理想的人生，需要的是不再把金字塔状的社会结构看作天经地义，去争取创造另一种真正公平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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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回顾

近期，围绕北京协和医学院“4+4”临床医学试点班毕业生董某的争议，将协和“4+4”模式推向了风口浪尖。事件始于中日友好医院医生肖飞被举报婚外恋及违规提拔，牵出规培医生董某，并迅速引爆对其学历背景、学业经历及协和“4+4”模式合法性的广泛质疑。董袭莹被指仅用四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其本科院校巴纳德学院的资质是否符合协和“4+4”项目“国内外顶级大学”的招生要求、其论文是否存在学术不端等问题引发热议，更有网友扒出“4+4”项目中部分其他学生，也存在与董袭莹类似的情况。

协和“4+4”模式旨在借鉴美国体系，培养非医学背景的复合型高层次医学人才，即4年非医学本科加4年医学博士（M.D.）教育。董袭莹事件暴露出该模式在实际推行中的深层问题：首先是公平性质疑，招生标准模糊引发了“特权通道”的担忧，质疑是否存在腐败；其次是培养质量争议，公众质疑四年时间是否足以让非医学背景学生获得扎实的医学知识和临床技能；此外，模式困境与本土化难题也浮现，M.D.在美是职业学位，而国内将“4+4”包装为医学博士；最后，事件还暴露出协和在录取资格审查、临床实习管理、学位论文答辩等环节可能存在的漏洞。

随着舆论发酵，国家卫生健康委及北京市卫健委介入调查。5月15日官方通报确认，董袭莹在2019年申请协和“4+4”试点班时，存在入学资格造假行为，且博士论文存在抄袭剽窃。据此，董袭莹的毕业证、博士学位证、医师资格证及执业证均被撤销；肖飞也被吊销医师执业证书并被解聘。

临床牛马们何以愤怒

公众舆论层面，该事件引发的主要担忧是“关系户”的存在对医疗质量的负面影响，本文聚焦的则是该事件在医疗行业劳动者中掀起的情绪和舆论，而这些情绪和舆论并不局限于本行业，是和社会大环境、和各行各业劳动者的处境联系在一起的。这起争议事件起初作为一起桃色事件爆出。最初引发的关注仅限于医疗业内，不少医学生和年轻医生——鉴于TA们在医疗体系内身处的位置，本文暂且称TA们为临床牛马——已经对举报信中的细节有所感慨。

例如在手术室里，董规培医生因为操作不当遭到护士的责骂，肖主任愤而为之出头，两人离开手术室40分钟。在临床牛马规培的时候，大部分情况是怎样的呢？规培生在各种场景下遭遇辱骂是常态，无论是有理由的骂还是无理由的骂，甚至升级为职场霸凌。因为规培生只是来科室轮转打杂几个月的过客，所以被骂，无人在乎感受是“正常”的，更不会有权力上位者为规培生撑腰出头，主任不带头为难规培生就不错了。

还有一个例子则是董某规培方案的调整。一般来说，各临床亚专科规培生的科室轮转方案是有全国统一的方案的，当医学牛马苦于轮转方案的不合理令自己在一些亚专科的轮转时间不够，学不到东西时，董某却能让肖主任更改自己的轮转方案，在原本属于脊柱外科的轮转时间，调回肖主任的胸外科继续接受指导。更令广大临床牛马破防并深深共情的，是董某被调走，因此脊柱外科的活就只剩下另一名规培生来扛。根据牛马们的经验，规培生的工作量在原有人员配置下本就饱和，董某被调走无疑会大大增加该名规培生的工作量——普通人就这样成为特权的代价。

随着网络上对该事件层层深挖，临床牛马逐渐发现董某受到的优待远不止以上这些，董某的优待也不只因她是肖主任的情人。董某出身于特权阶层，她受到的所有优待与权力运作和利益输送息息相关。作为知名医学学府的协和医学院，其“4+4”培养模式也被质疑是否为特权阶层“开后门”。

董某在海外留学归来后，只经历4年医学教育，就拿到医学博士学位，并且能够进入全国知名、收入顶级的医院工作。而不像她那么有特权的人，则要经历至少8-10年的医学教育，才能拿到医学博士学位，并且这仅仅只是拿到进入顶级三甲医院的投简历资格。此外，董某在这四年医学教育中发表了多篇论文，也令临床牛马们质疑——她的这些“学术成果”背后，是多少牛马的血汗被挪用，是多少大佬的资源倾斜。而牛马们还在为作为毕业要求、作为绩效和晋升KPI的科研焦头烂额，通宵熬夜。有网友扒出了另一名有背景的“4+4”学员的小红书，里面描述的“4+4”医学生生活十分松弛，悠闲，也跟大部分医学生内卷成灾的校园生活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临床牛马所愤怒的点无非在于公平，还是公平！原来医学求学路上的那么多苦，特权阶层的医学生可以不用吃。那些关于规培的强制性规定，特权阶层可以不用遵守。那些要卷学历、卷科研才能抢到的高收入优质工作单位和岗位，特权阶层可以轻易获得。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在游戏中无论如何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而普通人只能在规则里内卷、互害。其中大部分人成为失败者，被消耗，小部分人赢得游戏，成为规则“合理性”的证明，编织幻想。很多临床牛马在事件中看到了这一切。

我的学医碎片和感想

我高考结束填志愿那会张雪峰还没火，填志愿的时候也没有上网搜索太多信息，只是以为医生这个职业不受经济形势影响，旱涝保收，好找工作，待遇也可以，而且治病救人，挺有意义的，对社会也有贡献，不属于“狗屁工作”，就报了这个专业。

后来在医学院的每个期末，我才领教了什么叫“只要专业选得好，年年期末赛高考”。大三大四，当我开始修读临床医学理论课程，每天课表基本排满的时候，我读其他专业的同学已经基本修完了本科期间大部分学分，在准备实习、或者享受大学生活了。虽然医学院的课业很繁重，临床医学本科的学制也比其他专业长一年，我觉得我所经历的本科医学教育实际上效率非常低下。

医学教育是实践和理论并重的教育，只有充分的实践，繁杂的医学理论才能够被人更好地掌握。我的本科经历中，大部分课业都是以老师讲课——期末应试的方式进行的，即使有实践教育，也流于形式，以至于很多医学生在期末考试后，就基本把本学期的课忘得差不多了。我自己的很多医学理论知识和技能，也是等去到临床实践环境后，才真正掌握的。以至于后来我和同学聊起，大家都说“五年本科其实浓缩成几个考试月就够了，还是后悔逃课逃少了，反正去上了课最后也是应试，忘掉。”所以我觉得协和“4+4”模式让学生在第三、四年临床知识学习阶段直接去到临床环境，在正式医生带教的指导和保障下参与实践，才是一种效果更好的医学教育模式。毛时代的赤脚医生，没有科班出身背景，也是通过进修——实践——进修——再实践的方式培养出来的，这批赤脚医生最后成为了中国基层医疗的中流砥柱。

医学本科生的实习大五才开始，为期一年，很多医学生面对实习轮科，由于前四年的应试教育，其实都是一脸懵，啥都不会。加上中国在2016年开始强制推行规培制度，使得考研率在医学生中畸高——同样当三年苦力，考上研可以获得研究生学历+规培证，而不考研就只有本科学历+规培证。前者的就业优势更大，性价比更高。因此医学生的大五表面上是实习年，实则是考研年，大家也不会在医院里认真实习，而是想方设法逃实习准备考研，况且医学生的实习是要倒贴钱的。我实习时经历和听说最多的，就是实习生想要多些时间复习考研，而医院又想抓实习生干杂活，两者之间经常起矛盾。

真正经历医学的毒打是在考上研以后，医学专硕三年其实只用在学校里面上一两个月课，剩下的时间都在医院里打工，嗯对，每年一万多的学费还是照交的。白天是医院里繁杂的工作，下班后是导师课题组的科研，每个月的劳动报酬只有一千多，由医院发放——这还是因为我在沿海发达地区算多的。并且明明接受医院的管理，为医院付出劳动，却没有社保，没有员工该有的各种保障，这一切只因我的身份是“学生”。但我在医院里要学习却只能靠自学，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既不规范，也不培训。中国的医学院乐于扩招专硕，这对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来说是无本万利的事情，只需要多发一张学历纸，便可获得一名医学生三年的劳动力。

所以，协和“4+4”模式固然有它的问题，现行的传统医学教育体系和学制也问题重重。虽然医学教育年限在全世界范围内都长，但像美国，医学生结束四年医学院的学习，进入医院开始规培学习后，是享有一定水平的收入的，且也享有工时限制、医保、带薪休假等员工保障，还能够加入工会。在中国，往坏了去揣测，医疗教育的长学制是畸形的，是为了方便医院和科研学阀能够有源源不断的廉价劳动力，因为医院、导师可以以“你的身份是学生”为理由，拒绝所有原本理所应当的劳动报酬和保障。我在网上也看见很多医学生把长学制形容为一个起“服从性测试”和“增加沉没成本”的设计，让医学生在漫长的学医生涯中忍受各种不公，并且由于不断增加的沉没成本而不敢反抗或提桶跑路。

在我身边，很多同学对医学的热爱和热情已经被学医路上的种种不公正消磨得差不多了，我不敢想象这对这一代医学生进入医疗系统后的工作状态有何影响。每隔一两个月网络上都会流传出哪里又有医学生/规培生自杀的消息，去年和今年特别多。在主流教育观念中，吃苦、延迟满足是一种美德，今天吃的苦在以后终会有回报，“熬过去就好了”，医学教育更是重灾区，有部分医学生是抱着做大主任，赚大钱的目标学医的。但医保基金的紧张，医疗系统的降本增效，医阀、学阀的形成，让这些目标成为泡影。因此幻灭和迷茫也在蔓延。

面对共同的危机，出路何在？

综上，临床牛马们在这个体系中的处境，跟光鲜亮丽完全不沾边，跟董某和“4+4”的部分其他学员相比，有着天壤之别。所以当董某的老底被层层揭开，大家的不公感、被剥夺感有增无减。目前的处理结果：是董某的毕业证、博士学位证、医师资格证及执业证均被撤销。对此网上同行的一个评论：“这无非只是收回了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而已，哪里能算得上惩罚？”而关于协和“4+4”项目是否成为“特权通道”，董某经历背后涉及的腐败等问题，还有待回应。况且收回学历和医师资格证对董某来说影响很大吗？以她家里的能量，把她送去国外，或者等待热度过去后再给她安排出路，都不是什么难事。反观那些自杀的规培生，TA们的人生再也没法重来了。

临床牛马的处境也是近几年来所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劳动者的缩影。阶级社会的结构是一个金字塔，待在这个结构的底层，意味着贫瘠和匮乏，所以要想方设法往上爬，往上爬就能够获得金钱、权力、尊严，能够获得成功的人生。而教育便被视为往上爬的工具之一，普通人从小被告知要努力读书，做题是往上爬最公平的方式，要靠读书在同样普通的人中脱颖而出，“考多一分，干掉千人”。这样的逻辑在劳动者的受教育过程中贯彻始终，并延伸到劳动力市场，使得职场内卷和竞争泛滥。

大家认为金字塔状的阶级社会结构是天经地义的，只是应该有“公平”的上升路径。可在协和“4+4”争议中，关于“公平”上升路径的信念再次受到挑战，类似的事件在最近几年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因为随着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的发展，阶层分化的产生，金字塔状的阶级社会结构逐渐成形稳固下来，这一结构的存在本身就阻止了大部分人的上升，在一个需要恶性竞争、内卷才能争夺机会的社会结构中，机会不可能是“公平”的。

想要有“公平”，想要人人都有机会过上自己理想的人生，需要的是不再把金字塔状的阶级社会结构看作天经地义，不再配合阶级社会的内卷竞争规则，不再把身边和自己有相同处境的同学、同事当作竞争对手，而是和TA们连结起来，共同面对彼此的困境，看见彼此的力量，去想象，去争取创造另一种真正公平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