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愿”996加班还是“被迫”5天8小时?中国新能源车企工人的无解难题 Wainao

发布日期: 2024-11-21
来源网站:www.wainao.me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加班, 长工时, 工厂, 小时, 时间, 工时, 中国
涉及行业:机械/设备生产,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工资报酬

  • 许多中国新能源车企工人面临超长工时的工作模式,常常需要加班至每月工时远超法律规定的上限,严重影响了他们的身体健康和个人生活。
  • 工人们的基本工资设定较低,导致他们不得不通过加班来获取足够的收入,使得加班成为了一种被迫的选择而非自愿。
  • 当车企因为生产需求或经营策略调整突然限制加班时,工人们的收入会大幅减少,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和困难。
  • 工人们对于加班的需求反映了他们在低底薪和高生活成本之间的困境,他们被迫在保障收入和维护个人健康之间做出艰难选择。
  • 即便是在新能源车企这样的发展迅猛的行业内,工人们也面临着因工厂搬迁、倒闭等原因导致的就业不稳定和权益受损的风险。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自愿”996加班还是“被迫”5天8小时 ?中国新能源车企工人的无解难题

深度报道

进入生产车间那一刻起,张军就和外界的世界隔绝开来,只剩下生产线上金属持续碰撞的声音。仪器、图纸、数据、反馈,生产线一刻不停,他就跟着像机器一样连轴转。工作的快节奏往往会让人忘记昼夜变化,但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的疲累骗不了人。步出车间时,他头脑发胀,四肢酸痛,只想赶紧回到宿舍躺下休息。

车企工厂里的“996”

2023年5月10日,湖北省十堰市,工人们在工厂里焊接小型巴士底盘框架。(AP Photo/Andy Wong)

入职中部城市某车企后,加班对于张军就是基本的日常。一般上张军一个星期只能休息1天,剩余6天平均每天都要工作10到11个小时。如果感冒或者身体不适,他也不敢请假——“除非有人肯来顶替你才可以(请假),不然不会批。人员都是固定的,两班倒,你没办法拒绝。”

这样的加班模式和张军最初与公司签署的工作合约自然有出入,合约里白纸黑字写着实行8小时标准工作制,即员工每日工作时间为8小时,每周工作40小时,“标准工时之外,甲方(即公司)安排乙方工作的,视为加班加点时间”。

不过,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四章的内容,“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8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44小时的工时制度”,同时“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1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3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36小时。”——以一个月30天来计,张军一个月大约有26天在工作,工时粗略计算都已经达到了260小时,即使工厂曾与他协商,他的实际工作时数也已经高过法律允许的最高工时(粗略计算为196小时),每个月多了大约60多个小时。

为了省下通勤的时间,张军选择住在员工宿舍里。上白班时,他每天7点多起身,8点需要达工厂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中午有约1个小时的午餐时间,等到下班已经晚上8时。夜班则更为辛苦,晚上8点开始上班,一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才能下班。中间会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多数工人们会走出工厂坐在路边玩一会儿手机,张军则大多数时候选择小憩一阵,恢复精神。工作日上班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就是休息,每周休息的那一天才有机会去市区逛逛,“有时候就待在宿舍里,因为真的很累,只想休息。”

“加班是义务”:被低底薪控制的工人

2016年5月25日,深圳,一名工人在比亚迪焊接生产线上工作。(REUTERS/Bobby Yip)

中国从2015年起开始成为全球最大的新能源汽车产地和市场,不仅在中国国内销量大好,对外出口数字也在节节攀升,《日本经济新闻》就曾报道中国2023年以新能源汽车为引擎,汽车出口首次超过日本,成为世界首位。中国车企的崛起也带动了整个生产链上的岗位招聘增长。关于车企发展的新闻占据着传媒的首页,而这胜景背后还有以百万计的车企工人。在车企扩张、转型、激烈竞争之下,工人们同样被裹挟在其中,他们却面貌模糊,以牺牲个人的健康与时间,长期以超长的工时工作。

以张军为例,他是大专毕业生,懂得看车辆部件的模型和相对复杂的图纸,属于工厂内技术类岗位的工人,有一定的专业性,他一个月扣除五险一金之后到手也只有大约6000多元人民币。平时已经是长工时,若碰到产品的研发期,为了方便不断测试新的产品,他的岗位上必须保证24小时有人,拒绝加班更加是不可能,“(那时候)加班是义务,你不加公司会说你不配合工作,扣奖金和绩效,等于是扣工资。一个工人也很难去追究(违法加班的责任)。”

少加班就等于要扣工资,至于扣多少他却算不清楚。张军并不知晓具体的算法,只知道工资大概是由“底薪+加班+奖金+绩效”构成。根据张军的级别,他的基本工资只有不到2000元人民币,工资单上并没有注明具体的工作时间,加班费用直接被纳入十分含糊的“应发工资”一栏中了。而在公司系统中查询,同样没有具体的加班时数,只有一项“加班工资及附加”大约占4600元——即接近7成的收入来自加班。——每个月大约2000元的底薪,注定了张军要服从超长工时的安排。

中国车企工人们工时长的状况普遍,在抖音、快手等小视频网站上都可以看到,大多数工人们对与动辄一日数10个小时的工时已经习以为常。中国劳工通讯的一篇文章,也有搜集到至少9间车企工厂工人的工资单,显示其工人的工时超时违法。这篇文章还同时还指出,“工人们自愿配合工厂推行的长工时,是因为基本工资被定得很低,工人们需要堆积大量的加班来获得贴近社会平均水平的收入。”

“加班管控”:工人更怕新能源车企不让加班

2016年5月25日,深圳,一名工人在比亚迪焊接生产线上工作。(REUTERS/Bobby Yip)

2016年5月25日,深圳,工人们在比亚迪焊接生产线上工作。(REUTERS/Bobby Yip)

超长工时让工人们透支了健康,也牺牲了个人的生活,但比起“超长工时”的辛苦,工人们更害怕的是工厂突如其来的“加班管控”,那时他们连“累死累活”的选择都没有。

对于工人们来说,不让加班会导致收入大幅减少,只能拿到难以糊口的基本工资的话,会令生活更加艰难。中国的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势头迅猛,但激烈的竞争、补贴政策的变化,仍然会让一线工厂面临阶段性订单下滑的压力。对于工厂来说,无论有意为之,还是逼不得已,限制工人们加班,是应对这种波动的一种手段。曾经牺牲个人时间、加班加点工作的工人,轻易就成了工厂转嫁风险的牺牲品。

早在2023年4月,比亚迪长沙的几间工厂就曾发生过员工集体离职的事件,根据澎湃新闻做过详细报道,工人们被限制加班,收入减少,大量工人离职是事实。文章直指工人离职的直接原因就是,当时工作量减少,工资下滑。另一篇报道中,受访工人指虽然没有遇到“加班管控”,但是“绩效工资”部分大幅缩水,少了上千元,他认为,“就是变相裁员,逼我们主动辞职,可以不用赔钱。”

面对加班管控,有些工人早早跳船,放弃未来工厂裁员时的经济补偿金。也有一些工人选择了抗议,主动要求工厂安排加班。2024年,无锡比亚迪工厂的工人们就因为拒绝“5天8小时”的工作制,发起罢工要求厂方“恢复加班”。事件在抖音等网络平台传得沸沸扬扬,当“白领打工人”抱怨加班的时候,工厂工人主动要求加班成了一件荒谬无比的事情。

无锡比亚迪抗议的工人并不是疯了,被限制加班后,他们一个月的收入只有大约4000元,在无锡这样的收入难以维持生计,部分工人只好在下班后去兼职外卖员、网约车司机的工作补贴家用。在工人们写给比亚迪的一封“恳求信”中,可以感受到他们的两难境地。信中说,“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我们也要养家糊口……员工为了支持你们的五天八小时工作制,只能靠多点劳动力打个兼职去贴补家用,如果工资够的话他们傻吗?还会在37.38度的天气去跑外卖?”

在新能源车企进进出出——糟糕就业环境下的被动选择

2024年4月25日星期四,比亚迪的汉EV轿车在北京举行的Auto China 2024车展上亮相。(AP Photo/Ng Han Guan)

中国的制造业工厂,因为要搬迁、倒闭,而停工停产逼走工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样的趋势是否也出现在发展劲头迅猛的中国新能源车企工厂内呢?中国劳工通讯在过去2年(2022年8月至2024年7月),不包含零部件公司,仅新能源品牌/组装车企(OME)公司层面,就收集到一共9宗工人集体行动个案和10宗工人求助个案,当中有部分是涉及工厂搬迁、倒闭而引发的劳资纠纷。机构的Aidan Chau指,这些个案多数发生在规模小、销量较少还没实现量产的新能车企。因工厂倒闭、搬迁,而对工人采用减少加班来变相逼迫工人离职的情况,目前在新能源企业还不明显,多数仍然是直接裁员。不过他也认为,这样的趋势在未来有可能会出现。在2023年,当车企在竞争激烈、销量与产量不匹配时,工人的工时和工资也会受到影响,“(即使是)特斯拉、比亚迪这些头部新能源车企,也有扣减绩效工资、工时的情况。”

不可否认,新能源车企为就业市场创造了大量的岗位,根据《2023年新能源汽车人才发展报告》,2023年,汽车产业招聘职位数同比增长5%,新能源业务领域增长约32%,其中招聘比例最高的还是一线的普工和技工。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新能源车企在蓬勃发展,另一方面也证明这些岗位流失率很高。一篇分析车企工人的调研文章《新能源汽车,旧用工模式》,指车企内一线工人当中临时工的比例已经达到了60%以上,劳务工、派遣工、小时工还有学生工都广泛存在于新能源汽车的生产制造过程中。他们有着随时来、随时走的特性,工作无保障且不稳定,文章认为“临时工得不到公平的就业机会,如果说工人愿意做临时工,是因为在糟糕的就业环境下不得已做出的被动选择。”

文章还认为,正式工的工资在计算过程中透明度低且存在很大的人为控制因素,为工厂管理、控制工人、催促工人提供了便利。而在生产淡季时,工厂无需采用裁员程序,无需支付经济补偿就能达至裁员的效果。

对于在新能源车企的一线工人来说,加班或者不加班,并不是一个可以自由二选一的选择题。在面对工厂强加的超长工时,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服从;而当加班被限制,他们又被迫在生活与生计之间挣扎。反而这两种工作方式,都是工厂管理和操控工人的手段。这些工人以健康和生活为代价支撑起整个行业的增长,却往往被忽视。工人们的处境不仅揭示了劳动环境的严峻现实,也让人反思整个行业在追求利润和增长时,是否已将最基本的人性和公正抛诸脑后。当中国的新能源车面对出口的压力、激烈竞争时的“价格战”、以及短期销量下跌,工人面对的状况或许只会更为糟糕,直接的欠薪尚可透过劳动仲裁等司法手段维权,这样隐性的操控,他们又能如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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